纪念·陈超诗四首
1、本学期述职书
2、没有人能说他比别人更“深入时代”
3、小叔的前“后现代”
4、空无与真实
1、本学期述职书
看官，我困在本学期述职书里
从早饭到晚饭，整整一天
十六开表格，得填正反四面
我写过不少评论文章，有长有短
有的磨皮擦痒，有的直取要端——
（有几篇好东西，编辑部来函
“伙计请原谅，鄙刊暂无力付钱”
而那些信手涂鸦的消闲之作，稿费
来得快当，千字百元）——
可对这三千字的“本学期述职书”
怎么写？让一个写字快手为了难
教书匠有什么好写的？还不就是
备课，上课，开会，科研
我至多三行字就能清清楚楚交代完
系里电话催了四遍
“快点交，就剩你啦。写充分点！”
我真想不出，那些可爱的同事
是如何意气风发地将四页纸填满
“你怎样教书育人”，此栏乃首要
我得填好。——我怎样教书育人？
来回盘算我总不能如实相告：
你们指定的教材都是胡说八道
它唯一的功效就是催学生大脑睡觉
我从未给徒儿们灌过这劳什子一条
它说，要写作“首先得检查自己的世界观”
“第二步，要与火热的时代拥抱”
“第三步，团结教育打击消灭谁谁要记牢”
“第四步，不要表现自己，不要迷恋技巧”
老天爷，我大着嗓门告诉学生
文学不是文件，不是匕首和枪炮
它是表达人性心灵的难能的语言技艺，要深入词
词也是源泉与骨肉，母语的脾性你得知道
写作，像是我与另一个“我”在争辩、摔跤
“我是谁？我是否一定倾心这样活？
你要从内心把答案挖出……”
那些女生听得紧张，入迷。个把男生
直擂课桌，像牲口快活地嗷嗷直叫
——看官您瞧，我教书，但育不了人
对人生，这帮小家伙比我老到
有个体格健壮的小子老想退学
他迷上了徐星和“在路上”那一套
他诗写得比我不差，“老师，我在学校
……想学的什么也学不到”
“此言不差，要退就退吧
我借给你点盘缠，只要你把写作弄得地道”
我还做不好自育，岂能育人
“咱们商量着讲课”，我总如是坦告
——可述职书能这么写吗？我不想将谁惹恼
抄一段《中国教育报》头条，一千字
“我一贯晓以大义，做梦
都忘不了琢磨‘育人’之伟大师道
从我课上出去的，个个是好样的蜡烛
目光笔直，一腔豪气，燃烧自己，把别人照耀”
哎，我手肘有点酸，抄这一千字累坏了我
“工作态度”一栏，我又犯了琢磨：
一本本讲义，都是我重新写的
现成的教学大纲规定的统一“观点”“内核”
我一看，连肝儿都会哆嗦
我总不能那么无耻又省事
把自己切削到“执行教育纪律”的规格
将那些白痴般的“学问”，向孩儿们“转播”
用心写教案可真熬煞了我，四大本，三十万字
没电脑，一笔一画写出来的
看官，想起它来，我不免愀然多多
自我感动呐，差点儿眼泪鼻涕共滂沱
——这“工作态度”怎么说？没法说
不追究你破坏教学纪律，够不计较了
——不慌，我先抄段“教学指示书”
一千字几乎凑够。“鄙人本学期工作态度
第一，守纪。第二，稳妥。第三，敢想不敢做”
这家伙终于走上正路啦——头儿会如是说
最后，是填“学术活动与成果”栏
我一瞧，脑袋比麻还要乱
本学期我外出开过两次“重要”学科例会
与同一帮领带倍儿挺的家伙见面——
像不断重放一盘老录像带，“专家们”
四眼儿瞪圆发表二十年不变的“学术观点”
我将那论文提要册翻一翻，真是抱歉
打出个超长的吉尼斯呵欠，立马回屋
大睡两天。充足的睡眠令我快乐地傻笑
再也懒得发言。免得让“学者们”观瞻
一个怪物的文学观念和粗糙容颜
会下饭饱酒酣，“权威们”嘴里叼根牙签
抓紧打探“职称”“特贴”“拨款”“升迁”……
这些话题，是否比他妈黄段子还要俗滥！
本学期，我还偷偷参加过两次特殊的研讨会
自费，没处报销，因其发起于民间
在那儿，我遵守了“黑道”学术规范
那就得动真家伙，探询，争吵，发现
你要没什么真知灼见还腆个脸发言
立马会被轰下台，趁早卷包滚蛋
——可“本学期述职书”能写这一码么
看官，我该写点什么，一千字，你都能替我想见……
至于“学术成果”，校方已知道，无法再瞒
本学期在下有几篇文章
发表于刊物“偏见集或愚人志”一栏
它们已受到义正词严的批判，我无须赘言
行啦，我用不着操心到时候得交出述职书
三千多字，内容充实，观点正确，令人鼓舞
彼时节，我兴奋不已边读它边端起晚饭的黑米粥
哎呀！我一时激动把碗在述职书上碰扣
.12
2、没有人能说他比别人更“深入时代”
我前天坐在灯火辉煌的大会堂里
听一头吞掉麦克风的河马吼叫
“你们要深入时代！”
我昨天收到真理部的灰喜鹊
集体飞掷出的尖唳
“为什么你们的诗不能深入时代？”
刚才，甚至在酒局上，真讨厌
一个发财的胖蟾蜍涨红着满脸皮痘：
“你们的诗，应歌颂时代……”
“时代、时代”，我被这个词赶着
我嘿嘿笑着，知道他们的“时代”所指何在
现在我脚步趔趄地回家，看到我家楼下
菜市场那家腌菜、豆腐坊
老耿爷爷下岗的儿子儿媳今冬受雇于它
小两口凌晨起来洗菜磨豆腐，双手皴裂
老耿爷爷到晚上还未卖出多少
腌菜、豆腐和他的老眼都结了冰碴
他们可从没想深入时代
他们巴不得躲过时代
可时代生活用盐水
深深蛰入了他们皴裂的一切
.1.13
3、小叔的前“后现代”
那时山大毕业的小叔插队到榆次
刷标语“粮食过黄河跨长江”
画计划生育宣传画“高高兴兴去结扎”
画（不太像的）毛主席像
明写扎根决心书暗写小资诗歌
今日请我帮他翻检甄别旧稿
酸文假醋的诗文统统烧掉
唯一令我踌躇的文字是一份
为老乡代写的“家庭财产分单”
小叔给我看了又看它不是诗
可却比诗更固执它咯着我的心
年过半百的小叔你听我说
只要咱们心有所动是否算诗已无甚紧要——
“立分单人赵玉堂赵勤堂赵瑞堂
因伙过不和决定分开各立门户
经中人赵立臣及家族人等说和
拈阄为定俾无怨言立分单如下
“因母亲赵王氏在世需暂权如下财产
北房一间（包括西隔山墙小梁一根）
齐头进门桌一张旧坐柜一个
床一张水瓮一口案板一块
柏木水筲一只风箱一个
纺车一架院内槐树一棵
以上家财允许长期使用
因需要可以卖给三子中任何一人
赵王氏离世遗留财产弟兄仨均分
半新白山牌自行车一辆作为三妹素敏
出嫁时陪送用故素敏结婚时
兄弟三人不再分担分文
砘房大笸箩一只小碌碡一个
为赵王氏所有”
“分到赵玉堂明下东房北头一间
猪圈一个被隔山墙梁一根家具三件
分到赵勤堂名下东房南头一间
西棚子一个土坯一千三百块
南隔山墙梁一根家具三件
分到赵瑞堂名下北小房一间
家具五件檩条九十根
已弯好梁用钢筋二套家具三件”
“亡父赵恒臣遗留之盖房外帐四千元整
由兄弟三人均摊归还
供养老母自七三年春分开始
赵玉堂每年供老人食油四斤小麦
八十斤谷子二十斤玉米五十斤
赵勤堂每年供老人食油四斤小麦
八十斤山药一百斤高粱七十斤
（麦粮过麦即交秋粮过秋即交
不得拖延刁难短斤缺两）
赵瑞堂每年供老人煤三百斤
烧炕柴禾及菜蔬管够
大姐慧敏二姐建敏探亲或伺候老人期间
如有需要在玉堂勤堂家轮流住”
“旧历年节老人轮流派饭三兄弟处
老人四类分子扫街任务如大队准允
由三子协商一递一轮流承担
老人看病以及百年后挺灵发丧费用
由三子均摊寿服铺盖由三女均摊”
“此分单一式三份各执为据
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中人赵立臣代笔人陈克非（隶字为戳）
立分人赵玉堂赵勤堂赵瑞堂（指印）
中华人民共和国一九七二年
立于屯头村”
今天，写诗的后生们
嚷嚷着要“回到物体本身”
我也想从艾希的《物品清点》中
学一学砍尽伐光隐喻的“后现代”
可伙计们我小叔三十年前的文字
是不是与咱们撞了个满怀
“如果分行这是否算诗”
小叔对我快意地调侃
婶婶催着开饭说“要算，咱都算；要不算，都不算！”
.6，.8
4、空无与真实
我老去的激情还在继续献身
比时间消逝得快，比美德慢些
健康的空无扩大我的智慧，置身写作的人
在生命和语言摩擦中
分裂成更小的微粒；它们互动，互否，生成
照耀了一代人模范的阅读
但是诗歌！纯洁的恋字癖，青春的症结
地狱与天堂两面拉来的力量，你在膏肓中
歌唱真理。让我和毁灭平衡，彼此捐躯
瞧瞧，是谁惊慑于单字或词素本身的硬度
把他们从超员的病房里
一个。一个。拎出来！
母语的荣耀垂直洞开，在光芒灼疼书卷时
我看到旧式的理想被激励得热泪盈眶
这就是写作！知识分子的宝藏
我捧着汉字像擎起青青鹰卵
空无中培育形体，真理给它温度
死亡是如此之薄，只须一张纸就能飞
伤风的气流中，它与脑纯洁，坚韧
瞬息的沧桑好、就覆盖了你们
或者相反。在误读中把持自足
像陨石默守住燃烧的奇迹
在自明的姿势里，圣物显得并不太高
呵，懂得让年轻的心羞愧的写作者
让我们在深渊里天天向上，再一次
把现代汉语抻向天空！让人民
高蹈着身子走走看！在严谨而正义的写作中
空无与真实偶然的炎症
也永远不会是虚伪和颓废的
我老去的声带还在继续歌唱
青铜的声音，忧郁的农奴的声音
诗歌，我呈现了你的隐痛和光芒
在夜里，你从比黎明更高峻的地方
辚辚驰过！占有空无的高度又一再返回真实
冒险的灵魂被几种向度反复进入，撞出光
来了，近了，更亮一些
形式是另一种空，让真理快活得浑身发抖
深入一种动荡，在它的核心坚持寂静
当言语纷纷坠落时，用力撑住，提升它
深入一种火焰，在它的核心坚持冷凝
当言语燃灼扭曲时，用力挺住，锻直它
这就是写作！强大，丰沛，空无的呼吸
真实得足以推动远古的风磨
……我老去的激情还在继续献身
存在与虚无共时而生；假说与真理相互涉入
诗歌！你被进步得纯粹，觉悟，分离出我
在地狱与天堂两面拉开的力量中
前仆后继，比我更高贵勇敢地歌唱着！
-——以上选自陈超诗集《无端泪涌》，中国青年出版社，
题图丨批评家、诗人陈超先生像
策划＆编辑丨褶子君
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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