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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溜儿从前都是土房,住着3家人。
肘子家住东边。四口人,有姥姥姥爷,还有他和老妈。
肘子长得像姥爷,敦敦实实的身子,团团圆圆的脸。
姥爷当时快七十了,一头毛寸,身板笔直,笑起来呵呵呵地像个老小伙。
妈是小个子,扁扁的脸,眯眯的眼,嘎嘎地笑,活像只鸭子。
豆子家住中间。家里五口人,有爸妈哥姐,还有他。
豆子人如其名,没有三寸豆腐高,眼睛只有针尖大。
哥和姐是双胞胎。姐生得好,白白细细。哥就不行了,刺头笑他娘娘腔,哥跟人干一架,胳膊青了,倒像是盖了个光荣的章儿。哥为此自豪了好几天。
豆子爸卖豆腐。妈见天在门楼底下做袼褙、纳鞋底儿。
蛤蟆家住西边。家里七口人。爸老实,厚厚的嘴唇肉肉的眼。妈伶俐,爱吃醋拈酸。蛤蟆有三个哥一个姐。他是老小,顶吃香,也顶气人。
三家人地盘以墙为界。
肘子家是黄泥墙,憨实。肘子没事就骑上,掰俩豆子家的苞米,或与同样骑墙的蛤蟆远远对峙。
蛤蟆家墙头有一溜儿碎玻璃,阳光一晃,闪闪发光。
豆子家只有两排稀稀拉拉的篱笆,象征性地拦个狗挡个鸡,猫咪常从中穿来穿去。
蛤蟆有一天学平行四边形,给墙们取名“平行墙”,大人们倒也不反对。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三家虽非好得贴心巴肝,却也讲究条分缕析横平竖直,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心安。
春天,豆子妈隔墙递给肘子妈一枝桃花,肘子妈摘一朵别在头发上。
夏天,蛤蟆姐喊豆子姐采集叶子标本,俩丫头边嚼豆干边向河套进发。
秋天,肘子姥爷命肘子拎两串雪里蕻送给邻居。肘子隔墙传给豆子,豆子再隔墙抛给蛤蟆。扔完菜,三人不约而同扔起了土坷垃,弥漫的土腥味遮不住嘻嘻哈哈。
冬天,蛤蟆仨哥回家帮爸杀猪——蛤蟆家年年养大猪。爸喊人吃猪肉。男人们晃着从门进来,女人们扭着从门进来,肘子豆子也难得地蹦着从门进来。过几日,猪血肠便像连成串的藕在墙上玩起了漂移。
像世间所有物件一样,平行墙记录的不仅是喜悦祥和,也见证了起码两次悲欢辗转。
肘子初三那年,妈又披上了红盖头。
继父的脸老板着。肘子姥爷喊他下棋,他说不会。肘子妈喊他看电视,他说等会儿。肘子没喊过他。
肘子在泥墙上徜徉的时间多起来,豆子解手时偶尔跟他讲两个笑话。
八月里的一天,下大雨,泥墙冲坍了一半。肘子跟姥爷和继父一起和泥脱坯。肘子妈端来一碗绿豆汤,继父没喝上第一口,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九月,肘子开学了,脸上隐隐有两个红手印。傍晚,蛤蟆和豆子喊肘子,蛤蟆把下巴戳肘子家墙上——它比先前矮了一大截儿。肘子家又是四口人了,不知那个继父的离开是否跟两个老人的病有关。
豆子高一那年,哥外出打工,走前踌躇半晌,扒开篱笆趴着蛤蟆家墙头欲言又止。
临过年,豆子哥回来,脸上写满疲倦,好像还有点儿思念。蛤蟆吃巧克力,糖纸扔一地。豆子哥捡起来,在手指上绕来绕去。
初六,豆子哥要走了,又越过篱笆趴着蛤蟆家墙头欲言又止。
蛤蟆姐哼着歌儿出来,修长的身材咋看都不像蟾蜍科。豆子哥脸红起来,一下一下揪着墙头上看不见的草。
“哎,”他说。
蛤蟆姐没听见,在门口踩雪玩。
“哎!”豆子哥加大音量。
蛤蟆姐扭过头,蛤蟆妈恰巧也从屋里出来。
“大侄儿,走呀?”蛤蟆妈问。
豆子哥应着,巴巴地望着蛤蟆姐。后者遮住眼,躲避雪的强光。
豆子哥后来蔫蔫地走了,再回来时,蛤蟆姐已嫁人,对象是开五金店的老郑。老郑比蛤蟆姐大一旬。
豆子妈有天想起来,说:“真是蛤蟆瞅绿豆——对眼了。你看老郑,要貌没貌,要才没才,一脸蠢相,还离过婚,哼!”
豆子哥瞪妈一眼,拧身走了。
“人家有钱,”肘子妈眯着细眼,嘎嘎笑着说。
“嘘,别让蛤蟆家听见,要不咱就成了嚼舌根的哩。”豆子姐啾啾着小嘴儿,半是警告半是戏谑地道。
那天午后,鞭炮屑落满了“平行墙”,红红的,像不甘熄灭的火焰。
……
年复一年,三家土房先后换了铠甲,红瓦黑脊白瓷砖诉说着岁月的变迁。
肘子后来上大学,豆子去学“二人转”,蛤蟆接了爸的班,三人再没时间躲在平行墙后扔土坷垃。
肘子姥姥姥爷后来去邻县投奔三女儿。肘子妈再没嫁人,只是一到八月,就瞅着泥墙皱眉。眼角的皱纹渐渐地变成了蜘蛛网。
豆子哥在城里当了上门女婿,媳妇长得又粗又矮,倒似投错了胎。有人问豆子哥相中媳妇啥了,豆子哥半晌无言,回到家,望着媳妇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哼“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指尖竟微微颤抖。
蛤蟆爸退休后专职杀猪,人送外号“蛤一刀”。蛤蟆哥都没继承这一绝活,他们见不得猪尾巴越扭越紧,像跟自己较劲的喇叭花。至于蛤蟆,更不用说。他过了三十岁开始吃素,娶个媳妇也吃素,俩人瘦得像豆芽,生个娃皮肤光滑,大眼睛,大嗓门,疑似变成了青蛙。
平行墙渐渐老去,皱纹随着喇叭花爬满了3个小院儿。
那年,豆子家的桃花枯萎了。
同一年,豆子姐生了双胞胎,女孩粉白脸蛋像极了桃花,男孩肥头大耳比俩舅都好看。更奇怪的是,男孩看见平行墙就咧嘴儿,白白的小脸上满是太阳的笑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