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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托车做了检修,加满了油,却不知道去哪里。去过大兴安岭、额尔古纳河、巴丹吉林沙漠、海南岛、江南、黄海、东海、滇藏线、川藏线、新藏线、柴达木公路、沙漠公路、天山公路、羌塘无人区。再没有觉得非去不可的远方了,便去乡下看农民秋收。稻田都已经改种猕猴桃了,没有意思,不如去北方看看秋天吧。掉头回家,取了保暖衣物就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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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义?还没出省,遇到五公里的车祸堵车,就动摇起来。一辆小车弯道超车,将三轮车撞了,交警在拍照取证,救护车已经远去,司机生死未明。意思和意义这两个词语,总是在这次旅途上时隐时现。如果有一架天平可以称出词语的重量,与历史与生命相关的“意义”,应该远重于与日子与趣味相关的“意思”。下起了大雨,隔一段就有一只和我一样赶夜路的蟾蜍,它们从容缓慢,爬几步停一停,对死亡没有任何恐惧,因此被碾得面目全非的居多。凌晨一点多,我踩了个急刹,泥石流像一只巨型的缓缓移动的蟾蜍,占据了整个路面,毫无疑问,赶的夜路,得回头再走一遍。下雨路滑,对摩托车手来讲,速度只有一半,体力却要多耗一倍。呆呆地停在雨里,任雨点打在头盔上打在雨衣上叭叭作响,比黑夜还要庞大的悲伤,再次笼罩了我。这种悲伤,源于怀疑和害怕,怀疑真理和真情,怀疑自己,怀疑明天;害怕无常、失去和幻灭,害怕越来越快的时间……悲伤本来可以通过痛哭来发泄,但我的泪腺似乎已经干涸,只能任其积累发酵扩张。此时,我并不感觉自己比一只蟾蜍坚强有力——在泥石流面前听雨比在沙发上听雨更有意思么?北国的秋真比南国的秋有意思?意思竟然前所未有的强大,当你觉得没有意思的时候,所有的意义也荡然无存。我决定,第二天继续下雨,就打道回府。第二天,雨继续在下,但感觉北方天色发亮,有了希望,冒雨骑行两个小时之后,雨果然停了。在杨树林里,把湿透的内衣和秋裤脱了,挂在摩托后面,让它们像旗帜一样飘扬。再往北,山平了,树矮了,路直了,可以边开车边听歌边回忆往事了。突然一柱斜阳,从对面山坳,追光灯一样打在我和摩托车经过的炒砂路上。低处的水洼,水洼边饮水的拳头大的蟾蜍,都有了明亮的光芒,于是,接近水洼时,一声长长的鸣笛,就有了意思。碾过水洼时,摩托车轻微的减速,也有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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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联系熟人,不结识生人,把自己当成一个过客,悄悄地路过人间。对于一个没人认识没人在意的路人来说,衣服只是保暖用品,食物只是提供能量的燃料,住宿只是用来吃东西、休息的地方。这样就简单多了,本来要带三到五套的衣物,只需带一套;本来可以花五个小时吃一桌海鲜宴的,只需要花五分钟吃一个肉夹馍或者一碗羊杂碎;本来需要两百元的酒店,我在亭子、草坪、树下、溪边,一分钱都不要,还可以选各种视野良好的山景、水景、星空和月色。没带帐篷和睡袋,不喜欢密闭的空间,我的保暖方法,就是把所有的衣物穿上,外面套上雨衣雨裤头盔手套,很方便,醒来可以骑车就走。到了北方,天气太恶劣才会住那些便宜点的旅馆。算下来,一天最主要的开销是六七十块钱的油钱。不过,那次在一个体育公园里,找了条长椅,正准备躺下,两个打羽毛球的少女看见我,马上停了下来,收拾衣物走了。那么好看的纯真的少女,她们脸上的害怕,让我伤感了半天。再也睡不着,看看天色将晚,索性起来,用矿泉水泡了一包速溶咖啡,喝下,出城。饮食和睡觉没有规律,狂奔和停歇没有规律,但我会保证亲自参与每一场北方的落日。红绿灯多,一路都在堵,等我抵达城外,落日的盛典已进入尾声。停车,坐在高高的草丘上目送太阳落山,主题由大地转向了天空。色彩更加浓郁厚重,画面更加简洁入心,光明将逝、一切不可挽回的悲壮和我的伤感形成了强烈的共鸣,这时候我发现,只有天地,真正地原谅我、包容我、理解我、安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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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爵铃木DL——我的第六辆摩托车,一年半,跑了三万公里,换过电瓶,补过后轮胎,老实而笨重,提速慢,但坐姿舒适,适合骑长途。没取名字,彼此保持距离,当扔的时候扔,当换的时候换。草原温差大,那个午后,烈日当头,公路边没有一点树阴,困得厉害,感觉快要在车上睡着了,于是把摩托车开进草原。把雨衣在车把上撑开,形成一个简易凉篷,阴影虽然只脸盆大小,但不至于中暑了。睡着后,一侧身,手搭上摩托车的挡位和发动机,还有点温度。摩托车正默默地罩着我,那一刻的踏实和信任,让我和摩托车在辽阔而荒芜的草原上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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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草像麦子一样收割后扎成捆,卖到外地去了。于是,这里的草原像高尔夫球场一样整齐优雅,几十公里没有什么杂色。在金色的草原上,咖啡色的牛群,颜色特别和谐、美观,我甚至觉得它们是大地上盛开的花。每天都能看到太阳,像一颗小小的红色的高尔夫球,被谁一杆打出来,慢慢地划过天空,滚下了果岭。越往北,秋色越亮丽。狼毒草多起来,粉红的尤其多,像趴在地上的刺猬,把金秋粉饰成春天的样子,很诡异。有段路多得不像话,大大小小,像灿烂的朝霞,想到它们的毒,又觉得像红肿的疮痘一样,让人心悸。大多数的时候,各色杂糅相间,紫红、血红、暗红、翠绿、铜锈绿,加上裸露红黄的土壤,组成了色彩斑斓却又过渡自然的地毯。再往北,大地起伏幅度大了一些,兼有草原的色彩和山丘的曲线,像古铜色的肌肤,健康、饱满而富有弹性。最引人注目的是山下的耕地,一块上百亩、上千亩、上万亩。粮食成了颜料,灰黄的玉米、粉红或者深红的高粱、金黄的小米、明黄的黄豆、雪白的燕麦、翠绿的莜麦、黄绿相间的向日葵,将大地装饰成一块块色彩艳丽对比鲜明的条纹布。可能觉得还不够艳,傍晚,落日把所有农作物颜色的饱和度与对比度,再次提高百分之二十到三十。我像一个丰收的农民一样,有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厚重而成熟的秋天里,没有一粒粮食是我的,但一望无际的美,全是我一个人的——虽然有个姑娘站在高坡上看,但她只是在找她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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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托车很脆弱,怕冰、泥、沙、风、雨、大货车、不打转向灯的三轮车和横穿马路的狗。风排在第四。顺风和逆风都还好一些,就怕这种横风,六到七级,能把人车吹得重心不稳,时速降到二十公里,还不时地被恶意满满的风往路中间推,每次都会惊出一身汗。路直,车快,一旦撞上,下场不会比那些蟾蜍好多少。到小卖部买了两件矿泉水装在边箱里,稳了些,又搬了块大石头装在尾箱里,时速便能增加到四十码了。就那么一场风,从早上吹到下午两点都没停。加油站停着辆面包车,写着卖盒饭,十五块一盒,给了二十块,女司机找了五块。我没拿稳,被风抢去,一下子就飞出了几十米远,没了踪影,女司机还要再找,我说算了。盒饭很难吃,吃了两顿,才吃完。不改变方向,慢慢走,一路向北,走一段是一段,有时候耐心比过度反应往往效果更好,傍晚风就小了很多。只是那块石头忘记了取,一直把它拖到沙漠里。如果有人现在去,可能还会看到无边的沙漠里,有一块奇怪的深青的页岩,仿佛天上掉下来的补天石一般,没人想到,它来自五百公里以外的建筑工地。如果有生命的话,不知道石兄会感谢我还是痛恨我,我把它从一堆石头里带出来,让它见识了多样的草原,我给了它与众不同的精彩的一生,同样,也给了它旷世的孤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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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团结报
作者|刘年
编辑|刘娜
监制|陈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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