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记蟾蜍

小男孩捡到了世界上最后一只蟾蜍。蟾蜍是战乱的产物,在硝烟和废墟形成的迷雾里,它瞪着眼睛,视线随着从天而落的垃圾一同遁入虚空。艾尔达在垃圾堆里看见那一双眼睛,沉默的,纯洁的,不沾染一丝绝望的气息。他小心地将蟾蜍捧进怀里,冰凉凉的。艾尔达打了个寒颤。他用指腹轻轻揉搓它,确认它身上没有任何隐藏的开关之后,他的心肝脾胃登时沸腾了。他精于计算的小脑袋开始思考:在《动物手册》上,一只蟾蜍值多少钱?没有豹子和猫头鹰那么珍贵,却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这座城市的夜晚充斥着酒精和尿液的气味,宛如一条看不见尽头的下水道。艾尔达瑟缩地站在灯牌下,几个妖娆的女人冲他勾手指,艾尔达转身跑开。他等的人没有来。他在路边坐到半夜,觉得肚饿。快餐店里只有一位客人,艾尔达进去的时候,不免打量了他几眼。高大的男人,穿着棕色风衣,袖口露出一截裁剪精良的机械臂,耳机线缠绕在风衣的领子上,他的脖子应该是真的。艾尔达从小就有一种没什么用的能力,他能看见人类皮肤上游走的气体,从而分辨原生和机械的身体。来贫民窟义诊的医生说这是眼疾。男人正在细嚼慢咽一只汉堡,并不因为艾尔达拖拉的脚步声和搜寻铜板的叮当声有所反应。艾尔达搜刮出全身所有的钱,只够点一块曲奇饼。当那块冰冷的饼干递到他手上的时候,男人站起身,问艾尔达要不要去自己的车上坐坐。他就是买主?艾尔达警惕地跟在男人身后,左顾右盼,没想到迎接他的是一辆警车。艾尔达拔腿就跑,穿过错落的街道和小巷。他自幼在这里长大,黑夜中也能摸清路况。警笛声迟迟没有响起,只有一串鬼魅般的脚步如影随形。男人堵在拐角的地方,阴影下的鹰眼显得无比骇人。艾尔达下意识捂住了胸口——那男人掏出枪,黑洞洞的枪口从他的胸口划过,途径脑袋,直指后背的黑夜。身后还有一个人。有一瞬间,艾尔达觉得自己误入了镜子镶嵌的世界。同样的长风衣,在寂静无风的夜晚,因为主人的奔波而猎猎作响。艾尔达反应过来,在巷子里追他的人并不是那个慢慢吃汉堡的男人,警察比他想得还要狡猾。哈!身后传来一声嗤笑。“我有营业执照,交易也犯法么?”警察不作回答,死死盯着艾尔达。“过来。”艾达尔背后的人说。艾尔达快要忘记那个夏天,在战争之前……他站在水池里,晶莹剔透的水漫上了他的膝盖。富人区里难得见到这般打扮的孩子,不少人驻足看他,眼神里好奇多过讥讽。艾尔达凶巴巴地回看,像一头脆弱的小狮子。他的兄长从屋里走出来抽烟,将他从池子里抱出来,并不训斥他,只侧身挡住,不让他往房间里看。艾尔达还是看见了,那时他对血肉这种东西没有概念,只有在此后人生中不经意的瞬间,会因为想起那隐约一瞥而感到脊背发凉。白天本来很平静,一切都该如此平静。警察进进出出,收集线索,寻找嫌疑犯,遵循规章做事。兄长冰凉又锋利的手指划过艾尔达的额头,牵着他,带他走向不远的未来。兄长是警局的骄傲,也是艾尔达唯一的依靠。他被血淹没的瞬间,整个世界都蒸腾着血色的雾气。这个男人笔直地坐在座椅上,用尽每一块肌肉的力量去护住他的小弟。车胎被子弹打瘪,素来威武的警车在羊肠小道上飘零,同车的警察们对着话筒嘶吼救援。艾尔达的记忆到此为止——一块玻璃从玻璃群里溜出来,倒插进他的眼睛。原来血是这么烫的东西。“小弟。”背后的阴森的声音又响起来,听上去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情。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那只一直在睡觉的蟾蜍突然发出一声低鸣。艾尔达只在《动物手册》上见过这种动物,不知道它的叫声含有如此浓重的哀怨,像极了航船归来的鸣笛声。街角的闪光灯忽明忽暗地投射在地上,映衬出背后那个愈发靠近的鬼影。我为什么会记得这艘船?从臭气熏天的海里驶向垃圾堆,鸣笛,停泊——我见过海洋吗?艾尔达握住那只蟾蜍,它的心跳让他颤抖。那一声“小弟”带着重叠的回音悄然逼近他,一双有力的手勒住了他的脖子。想起来了。被他称之为哥哥的那个人。穿着制服。从轮船的踏板上欢快地向他跑来。把他抱起来转了个圈。后来?没有了,那张英俊的脸与阳光一同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的怪物,艾尔达看不到这个人身上有任何一丝游走的气息,他的全身骨骼和血液都被换过了,或者说,被凭空制造出来。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只有亡命之徒才会选择这么做。警察开枪了。怪物挡住了子弹。艾尔达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随着子弹打到那副钢铁之躯上的敲击声,他抱着蟾蜍往相反的方向跑,可他没跑几步就跪坐在地。一枚子弹擦过风衣的边角,钉住了艾尔达的膝盖。这一击让那张鬼脸愤怒了。艾尔达看见一个张牙舞爪、不断膨胀的黑影,一条如刀的爪牙在两面墙的缝隙里生长,径直从警察的胸口刺了进去。怪物把男人举起来,像玩弄一只虫。男人的风衣掉下来,抖了一地的血。艾尔达发出了尖叫。男人的身体已经濒临腐烂的状态,他的锁骨下面有一道非常长的伤疤,被机械胶针缝合,露出一大块空洞的内里。如果艾尔达的记忆属实,那道疤来源于多年前一辆警车的前挡风玻璃。他的兄长会朝他开枪么?艾尔达连滚带爬,蟾蜍从他的衣兜里掉了出来。树干似的枯手从他的头顶掠过,指尖折射冰寒的光芒。刀锋刮起一阵风。可怜的蟾蜍,像一只气球,被人戳破了肚子。没有预料中的血洒现场,蟾蜍的肚子里装着一个小型的窃听装置,即使掩体被破坏,它依然闪着红光。艾尔达愣住了,震惊取代了恐惧,他看着一步步逼近自己的穿着风衣的怪物,张开了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吸了一口凉气。“这只蟾蜍是假的,你想问为什么它没有开关?他们给它设定了寿命程序,它只能活一天……”他低头看着自己丑陋的身躯,嘲弄地笑了。怪物坐下来,一脚踩扁了窃听器。他稍稍挪动身体,挡住了巷子口那具不堪入目的身体。他说——更像是喃喃自语:“杀死我的并非罪犯,而是同僚。”艾尔达在黑暗中摸索着,拖着血流不止的小腿,紧紧抱住怪物的头颅,啜泣不止。这个夜晚以一桩谋杀案和大作的警笛声落幕。有人说,死的人是个假警察。有人说,警局内讧已经很多很多年了。还有人说,看见一个孩子从巷子里跑过,他身边有一道鬼魅般的黑影。雨季来了。黑影在暴雨中敲开一扇沉重而华丽的门。他像虔诚的教徒般作揖,说出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你们占用我的躯体,拿走我的眼睛,偷窥我的记忆,伤害我的兄弟……不该饶恕,对吗?”文/戴恩封面插图/MinamiSang戴恩




转载请注明:http://www.npxzl999.net/afhgx/482.html

当前时间: